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叛將之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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叛將之女

第三十章

過了初六, 淮陽的街鋪這才陸續開了張。

城街的石磚地面上,還殘留著鞭炮鳴盡後散落的紅屑,密密麻麻, 被悄然而起的南風,屯積到路邊。

寬窄巷口盡頭的那家米鋪, 今日迎來了一位貴客。

甫一進門, 就給那賣米的張婆子遞上了一個裝滿銀兩的包袱。

那婆子掃了來客一眼,拿起包袱掂了掂,道:“我這米鋪的米,五文錢一升, 姑娘給的銀兩, 卻能將我的鋪子買下來, 可見姑娘並不是來買米……”

“我這趟來, 確實想求張婆婆幫我辦一件事。”

幃帽之下響起了江夢甜柔的音色。

張婆子面不改色的打開包袱,清點了一下銀兩數目, 滿意的點頭道:“姑娘闊綽, 只要不是殺人放火,盡管吩咐便是。”

“聽說張婆婆以前不賣米, 靠接生糊口?”

江夢話裏帶著試探,卻也直接了當。

“姑娘既知我十幾年前的舊事, 看來是早早打聽過的,有什麽事不妨直說吧。”

江夢見對方也不是拐彎抹角的人,便壓低聲音詢道:“不知張婆婆可否還記得十六年前江宅的洛氏?”

照母親的說法, 當年之事, 在淮陽被傳的沸沸揚揚, 這婆子應該記憶猶新才是。

可讓江夢意外的是,這婆子聽罷, 卻沒有絲毫訝異之色,仿佛料到她會這麽問。

“這~年經日久,倒是有些記不清楚了~”張婆子含糊其詞。

江夢於是從袖中又掏出了兩張大額的銀票,放在了那婆子面前。

世間熙嚷,皆為利來利往。

對方果然在加了籌碼後,開口道:“我想起來了,那洛氏被江淮娶進門後,才七個多月就早產下了一名女嬰,這麽多年了,江老爺膝下仍未添子,這江氏長女算是含玉而生,享極富貴啊。”

“可我聽說,這江氏嫡女明明是個足月胎,並不是早產。”

江夢沒有聽到想聽的答案,於是刻意提醒道。

而那張婆子卻不緊不慢的,將桌上的銀票捋平每一處褶痕,收到了方才裝有銀兩的包袱裏。

做完這些,才朝江夢哭笑不得道:“姑娘還是年輕了,竟然相信坊間的惡傳,那‘足月胎’的傳聞,乃是嫉妒江老爺家業的小門小戶,編造的汙蔑之言,孩子是我親手接生,足不足月我能瞧不出嗎?那女娃剛出生起,就比別的胎兒小的多,就連眼睛都是隔日才睜開,要不是江夫人雪天路滑,急著去給江老爺送賬本摔了一跤,也不會導致早產,還好母女平安……”

年後的風裏帶了春意,回去的路上,江夢抿著被風吹幹的雙唇,回想著張婆子的話,心中莫名覺得蹊蹺。

難道真的只是汙蔑之言?可又為什麽被母親說的那般有鼻有眼?亦或者父親當年為了封住悠悠之口,給這婆子塞了不少金銀?

可就算江赭不是江家之後,張婆子作為人證卻不松口,那自是沒有辦法去府衙民籍冊上謔謔一筆了……

敗興而歸的江夢,在回程的馬車上做了上百種猜想,卻怎麽也不會想到,她今日見的張婆子是被人冒名頂替的。

而真正的張婆卻被裴濟帶人綁在了米鋪的後堂。

自從在明月身上發現了沈家軍的蛛絲馬跡,他便對這主仆二人的身份產生了懷疑,抱著僥幸之心在沈宅插了幾只眼睛。

卻沒想到,雖然沒有在江赭身上盤查處貓膩,卻通過跟蹤江夢,在那李氏母女的算計裏拿到了線索。

而這一切,都沒有讓沈澈知曉。

因為裴濟從江赭的影子裏勾畫出了一位沈家軍的故人模樣,而這位故人,也是間接害死沈澈父兄的元首。

“我再問你一次,江赭是不是足月產的?”裴濟在江夢離開米鋪後,將塞進張婆口中的布條扯出,再次低聲逼問道。

那張婆眼皮一跳,驚恐道:“是足月產的。”

大概一炷香之前,她正將米缸中的陳米挖出翻曬,卻被幾個從巷口沖出的壯漢拎了胳膊堵了嘴,窩進了後堂的院墻下。

打頭的男子雖遮了半張臉,卻依然能辨出少年之相。

他一身墨色素袍,盡量使自己泯於眾人,但腳上那雙綾絲走線的錦靴卻暴漏了官家的身份。

身後幾個惡煞青年單看年紀,比他大出不少,卻對他俯首帖耳,更使少年周身添了幾分威懾。

張婆這些年,安分做著小營生,哪見過這等陣仗,自始至終畏畏縮縮,老實的回答著少年問出的問題。

“也就是說,那江赭並不是江淮的種。”

“這……我就不清楚了。”張婆顫巍道。

裴濟喊來那假扮張婆的婦人,將她方才從江夢那裏拿到的銀兩扔到了張婆的面前,自己又從懷裏摸出了兩定金子添了進去,恐嚇道:“這些錢足夠你花一輩子,將這鋪子搬了也好,拆了也好,總之,若我再見到這米鋪開張,定要燒了它。”
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婆子緊摟著那些銀兩,磕著頭目送眾人離去。

裴濟拐進巷口,這才扯下面巾,卸下了那副兇相。

江赭果然不是江淮的女兒,江淮是垂眼角,而江赭卻是吊稍尾,江淮唇厚,江赭卻唇薄。

得到答案的裴濟,更是覺得江赭的樣子像極了那位沈家軍驍騎副將羅將軍。

羅將軍是叛臣,而叛臣要被誅三代,這是褚國歷代律法。

而那位知曉江赭出生秘密的張婆,必會在事情敗露時,被刻意包庇羅將軍的人趕盡殺絕,他只能假作惡人,將其打發出城,至於她以後的安危,便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。

馬車上的裴濟蹙眉凝目,心沈不定。

羅將軍是沈家軍的良將,與沈渠更是生死至交,卻在最後關頭,被人唆使叛變,致沈家軍五萬英魂長埋地下,至今仍擔著“愚軍”之名。

而唆使羅將軍叛變的奸佞,卻始終不露人前,在做下諸多罪惡後,仍隱匿於高堂之上,漠然傾聽著英魂之泣。

而那位九五之尊也因他替自己鏟除了沈家軍這塊心病,而替他斂蔽著鋒芒。

空氣中有了春日的味道,雖然清冷,但不再刺骨。

裴濟緩緩睜眼,撩開車簾,短暫的沐在晨光之下。

他絕不能讓沈澈娶一個叛臣之女,一旦事情敗露,本就落魄的侯門再被安上勾結叛黨的罪名,丟了世襲爵位是小,被有心人做了文章,落個抄家流放的下場可就嚴重了。

他雖還沒有查清,害死沈家軍的那位權臣到底是誰,但江宅裏那些盯著江淮家產的叔伯族人,保不準哪天就會如李氏母女這般拿江赭的身世做文章。

一旦身世之謎被揭開,連累到淮陽侯府是遲早的事。

他現在,需要查清江赭的母親洛氏,與羅將軍所有的過往,才能想辦法幫江赭斷後,無論她與沈澈的這樁姻緣有何變數,都不t能被多年前的為惡之人種下的因果所破壞。

而他要怎樣才能知曉洛氏的過去呢,裴濟的腦中閃過了一張輕浮傲慢的面孔……

“明月……”

他霎時有些無奈,近日母親每每見到他,就要問起那日來府上尋他的姑娘,擾的他煩不勝煩,如今有用到她的地方,又不得不委身前去尋她。

他突然想起初見她時,盤出的那支卦……

“肥羊失群,惡虎逢之,適口充腸,卦占大吉。”

令他煩躁不安的是,他竟在她的卦象中窺見了自己……

而她卻偏偏占了“惡虎”之位,自己卻是那只入口的肥羊……

她一個勾欄出來的奴籍女,還是個瞎子,他倒想看看,她能憑何物將自己“適口充腸”。

……

還未出正月,江宅東苑的迎春便急不可待的冒了新芽。

江夢返至自己的寢院時,被坐在她屋裏擺弄花草的江赭嚇得一個踉蹌,險些被門檻絆倒。

“姐姐怎會在這裏。”江夢心中打鼓。

不知為什麽,自從及笄禮以後,她和母親所有的鬼心思,仿佛都能被這個丫頭提前窺見,就像……

就像重活了一世般……

“我又不是什麽吃人的鬼,妹妹見我何必如此慌張,該不會又背著我,做什麽壞事去了吧?”

江赭眉梢挑起,眼角帶了淺笑,說罷不忘將江夢屋裏開的最好的蘭花采了下來。

前世就是因為她不小心打碎了她辛苦種的蘭花,被江夢糾纏著去了遠在城外三十裏處的花農處買花。

再以迷路為由,將她丟在了城外的花田,她一個人徒步了一整夜才回了城。

如今想想,一旦路上遇了賊人或者虎狼猛獸,後果不堪設想……

於是今日的她懷著一絲報覆,奪人所愛的故意將那蘭花狠狠掐了下來。

出人意料的是,江夢並未在意。

江赭不由想,許是她心裏藏了什麽更加不堪的心思,才會無視掉自己挑釁的行為。

於是裝作看破般,無言的凝視著她。

江夢在她極具穿透力的目光中,眸子裏果然劃過一絲慌亂,遂假作坦白道:“不瞞你,我去尋母親了,她一人在城外陋宅,冬日畏寒,我去給她送些棉衣和炭火。”

江赭聽罷,儼然信了,心想人家畢竟是親母女,母親流落在外,又逢新年,思母心切,也是正常。

於是未再過問,只是默默從袖口掏出一封帖子道:“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嗎?姐姐將機會讓給你了。”

她說的雲淡風輕,江夢卻一頭霧水的將那帖子拾起。

在看到“簪花”二字時,心如密鼓般不能自已。

江赭竟將去簪花酒的機會給了自己!

她心中狂喜的同時卻又升起一絲不安,一時竟沒有掩飾臉上的驚疑,質問對方道:“江赭你又要耍什麽花樣?”

對方嫣然一笑,看慣了江夢臉上一貫的虛假陰柔,她突然的刻薄相,反而讓江赭覺得有些真誠,於是同樣真誠的答道:“不是每個人過日子都要靠耍手段活著,只是湊巧,你巴結的東西我不稀罕罷了。”

前世的葉宅裏,對著賀玉婉那張狐媚尖酸的臉,她迫不得已過了幾年江夢的日子,日日靠著與那狐媚子過招來續命,使盡了狡詐。

但卻依然沒有搶回葉清遠的心。

而這一世,她與侯門的婚期已近,江夢也無緣與她相爭,討人厭的李氏亦被她趕出了家門。

她沒有理由再霸占著這份簪花酒貼。

讓江夢靠這次機會選個如意郎君遠嫁,離自己遠遠的,眼不見心不煩,道也是一樁美事。

江赭踱到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面前,看著她與自己沒有一絲相似的容貌,突然覺得親情也不過如此。

她擡手,將那朵盛開的玉蘭,簪在了江夢的流雲髻上,淡笑著開口:“願妹妹能在簪花酒上奪魁,覓得良人。”

繼而擦肩離去。

留江夢寞然矗於房中,久久不能平靜……

……

淮陽侯府。

還在酣睡的沈澈被阿妄急促的叩門聲躁起,罵罵咧咧的問了一聲,才知是李公公的車攆侯在了府門前。

自父兄故去,這府邸便再也沒有官眷踏入過,府中的下人聞之更是有些手忙腳亂。

與沈澈並肩向前疾步走去的阿妄,一面加大步幅,一面附身幫沈澈扣緊束腰上最後一顆玉扣,而身後的婢子們幾乎是跑著,為向前沖去的小侯爺披上了外氅。

沈澈將凈完手的巾帕隨手丟到身後,被跟在身後的小廝穩穩接住。

等到出現李公公身前時,竟已是一副幹爽模樣。

……

駛去淮水的馬車上,沈澈遙看著遠方淮山的山巔,荒涼的線條被雲霧糾纏,那方奪去父兄性命的地方,就在前些日子,竟也險些要了他的命去。

如今太子詔他,必然是有攏他之意,像之前山火那般險惡之事,在往後的日子裏,只會多不會少,但他卻必須要去。

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是他沈澈的使命,也是淮陽侯府的使命。

他看著車窗外疾馳而過的光景,思緒萬千過後,竟也有些豁然開朗。

太子的住處搬到了淮水城南的一處靜宅,此處曾是桓國公曾用來消遣的別院,宅內雕梁畫棟,極具堂皇,與城東山林中被燒毀的小築有著天壤之別。

沈澈被人引領著,在亭榭樓臺中穿行了許久,終於來到太子所在的屋堂。

臨近午時,屋內也溢滿了初春的暖意,謝堯只著了一件玄色蓮花團廣袖長袍,見沈澈前來,暫放手中觀摩的畫作,迎笑道:“那日的糙米釀很是香醇,要不是你在那酒壇上寫下‘小重山闕’來提醒孤,孤怕是要耽誤了逃生的機會。”

山火事後,謝堯召見了護衛統領,詢問酒水一事,卻意外發現那救他性命的烈釀並不是護衛統領的手筆,於是迅速想到了當日同樣被困的沈澈,猜測應是他的主意。

能夠在不知周圍是否有敵方監視的情況下,悄然為他遞進消息的機智,讓謝堯很是欣賞。

而沈澈聽後卻是一頭霧水,不知太子此言何意,剛要問詢,卻猛然想起那日江赭為自己手系氅衣時,指尖濃重的酒氣,心中一怔。

後知後覺的驚疑感滋上心頭。

自己去山林一事並未告知於她,而她不僅知道那日自己去了何處,還提前預知了自己將會遇險。

難道她瞞著自己去見了葉清遠?

一股被戲耍的羞憤感驟起,讓沈澈周身一顫。

可他又馬上扼殺了這股念頭,若葉清遠真想讓自己死,怎會將計劃告知於江赭,而他也相信那夜山火之中,江赭對自己的一腔真誠。

既不是從葉清遠那邊得知此事,她又是如何提前知曉太子要遇刺,竟還不惜冒死為謝堯獻上那救命的酒水呢。

沈澈沈默半響,猶疑未定時,卻仍然果斷的將江赭從此事中撇了出去,一口應道:“殿下喜歡就好。”

將酒水一事盡數攬到了自己的身上,倒不是因為邀功,而因太子遇刺本就是謀逆之舉,江赭一旦被牽連其中,難免徒生事端。

無論她從何得知此事,自己都會相信她,並擋在她的身前。

謝堯折回至案前,再次拿起了方才暫擱的那幅畫,向沈澈身前遞了遞,沒有再提酒水一事。

“不知沈侯可懂畫?”

沈澈掃了一眼謝堯手中的畫卷,忙順勢接過,自嘲道:“侯門武夫出身,本就對文墨知會淺薄,又豈敢在殿下面前賣弄。”

“無妨,你隨意點評即可。”

沈澈少時經常繞在父兄案前,發現常年舞刀弄槍的父兄,偶爾也會涉足詩賦字畫,也曾跟著學了些皮毛,既然太子相邀,便用心看了手中畫作,如實點評道:“這幅關中山水,單瞧筆鋒所落之處多有生硬之感,想必作畫之人並非大家,卻又具體描繪到花鳥魚蟲的繁冗細節,可以看出也是用了心的。”

沈澈說罷見謝堯滿意的點了點頭,想必是說出了對方心中所想。

“這幅畫是王延壽所作,他將關中的山水送給了孤,既然連你都看出了用心,王家的誠意想必毋庸置疑了。”謝堯的目光由畫作移到了窗外的山巒,眉宇凝起一團薄霧,繼而說道:“關中之地一直都是聖上的一塊心病,其實淮南一帶雖戎馬倥傯,但我朝百萬雄師,戰之即勝,可關中之地畢竟是腹地,過活的都是自己的百姓,聖上不想用武。劍鋒可指戎敵羌賊,卻不能指向自己的子民。”

謝堯回首看向沈澈,帶著欣慰道:“所以,你做的很好。”

雖然謝堯並不知沈澈是用了何種手段讓那王延壽投靠t於自己,但從王延壽口中得知,他的此番做法是受了沈侯的提點。

“臣惶恐。”沈澈謙遜俯首。

說起來,收攏王家的計謀還是江赭替他想到,若不是她好言相勸,當日險些就被自己的蠢計所害,若他真的綁了太子,再遇山火,可就假戲作了真,刺殺的帽子戴在自己的頭上,甩都甩不掉了。

只可惜葉清遠那小子行兇的證據皆被燒毀,如今想要指正,難如登天,若打草驚蛇,不定會生出別的事端,只能暫時放他一馬。

沈澈思忖間,聽謝堯道:“但淮南除了王家,還有魏氏一黨,不知沈侯可否再幫孤一次?”

對方並未拐彎抹角,向沈澈直抒胸臆。

沈澈微怔,感受到太子對自己厚重期望的同時,也被江赭的深謀遠慮所震懾,若當日聽了她的話,先將收攏魏家一事塵埃落定,那麽,此刻來見太子,豈不是功上加功。

卻因自己的拖拉,等到太子親自開口,漏掉了一次邀功的機會。

但既然謝堯開了口,他自當竭盡所能,於是點頭道:“臣定當瀝膽墮肝,為殿下分憂,只是……”

他糾結片刻,還是冒著大不敬的風險開了口:“想要收攏魏家,還需向殿下借一樣東西……”

……

等沈澈離去,李公公不解道:“那日酒壇中裝的明明是梅子釀,殿下為何要改口成糙米酒呢?”

謝堯含笑未答,李公公也不再過問。

送酒之人又豈會不知那酒壇中裝的是何酒,從沈澈方才的神色看,他顯然知道酒水一事,卻又不像獻計之人。

而謝堯則想弄清楚,沈澈這匹千裏駒,到底是自己跑得快,還是有伯樂在後驅趕。

……

一旦過了年關,日子跑的飛快,轉眼間過了十五,街上的年味兒也漸漸淡了下去。

街市巷口的叫賣也活絡了起來,紛紛爭搶著烏泱歲月長河中沈澱下的瑣碎銀兩。

江赭起了個大早,坐在妝臺前梳理著散落在腰間的烏絲,因明月早早去賬房領取這個月的用度,所以今日的晨妝只得自己動手。

稚氣未脫的芳齡,無需濃妝艷抹,便清麗可人,所以,她只用清水凈了臉,又淡塗了些有著梨花淡香的口脂在唇上,打算添幾筆墨黛便可。

卻在描畫右眉時,被半開的窗扇處突然飛進的石子驚的手腕一抖,將那墨黛徑直畫到了太陽穴處。

企圖用指肚擦拭,卻發現欲蓋彌彰,整個右眉處似被人打了般,青黑一片,滑稽的很。

她沒好氣的從地上撿起那顆飛進的石子,氣沖沖的來到那扇半開的窗前,眼皮都沒擡,便將石子擲向快被某人的褲袍磨光滑的院墻處。

沈澈擡手穩穩接住,隨之從墻頭翻了下來,看著她眉處的汙漬故意打趣道:“姌姌今日畫的潑墨眉?好看好看~”

見江赭沒搭理他,便幹脆擡腿從窗臺躍了進去,掂著方才接過的石子諂笑道:“這打人的準頭兒也快出師了,用不了多久,就能拉弓射鷹了。”

江赭瞧他轉著手腕,恣意甩著手中的馬鞭,便問道:“今日為何策馬前來,可是要出遠門?”

沈澈斜倚在自己的妝臺旁,一邊饒有興致的端詳自己畫眉,一邊繞開話頭道:“思卿心切,策馬來見你,豈不是快些?”

彎笑的眉眼中,除倜儻之外,還帶著幾分挑逗。

江赭卻不吃這套,她一心撲在被沈澈毀掉的眉黛上,可越是塗改越是臟汙,幹脆又凈了一次臉,重新坐回了妝臺前,一番折騰後,卻仍是不滿意道:“還是有些不對稱……”

沈澈看她抿嘴糾結的樣子,耐心哄道:“姌姌怎麽畫都美~”

對方卻駁回道:“那可不行,我們行商之人,左眉是財,右眉是運,可不能一上一下,要齊平才好。”

前世的江赭自從失了寵,又拖著一身病軀,日夜守著那一畝三分地,也逐漸失去了對妝容的執著,日日素面朝天,畫眉的手法自然生疏了不少。

可如今重活一世,看著鏡中的芳華,這才重拾了愛美之心,想著要日日妥帖了妝容,才不負這身嬌俏的皮囊。

“我來幫你。”沈澈見她笨拙的樣子,幹脆搶過了她手中的眉黛,從身旁拿了個板凳,湊到了她的面前。

江赭被他用另一只手,扣在了後腦處,向前輕帶,毫無防備的杵到了他的面前。

四目相對,三寸之隔。

二人腦海中同時出現了那個煙火絢爛的長夜下,那個沒有任何肉.欲的輕吻……

沈澈目光不自覺地移向了江赭瑩潤粉嫩的雙唇,喉間輕滾,耳廓微微泛起了紅。

江赭忙扯開話題道:“我突然想起你的那手醜字!畫眉……你行嗎?”

思緒被江赭打斷,沈澈忙將眸光從她的唇間移向了眉處,克制著突然狂吠的心跳,佯裝淡定道:“本侯爺幼時可是畫過幾年山水,小小遠黛,豈能難我?”

說罷,便仔細的在她眉上描摹起來。

少年細長溫潤的手指貼在自己的面頰上,似是怕按痛了她,所以不敢將所有的力氣都裹在她的側頰處,似觸不觸,更讓她覺得有些癢。

但看著對方聚精會神描摹的樣子,又不忍心將他的手打開。

她安靜坐著,看對方清秀俊朗的五官中透著恣意風流之氣,很難與前世率萬軍屠敵的“殺佛”聯系在一起。

想起除夕夜回程的馬車上,許是因那個隔著帕子的輕吻,讓回去路上的氣氛有些凝滯,少年慣不會虛偽的遮掩,吻完她以後的惶惶之心昭然可見。

直到她溫柔解意的直言自己那夜很開心,少年臉上才露出了舒緩的笑容。

自那日以後,江赭竟開始期待起墻頭的那道身影。

因為每次他都會給自己帶來無盡的新鮮,少年用幹凈的笑容和蹩腳的諂媚,慢慢融化著自己心裏冰封許久的少女之心。

於是江赭好奇的開口道:“今日要帶我去看什麽光景?”

沈澈卻牽了牽嘴角道:“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,今日前來是想向姌姌借些銀兩。”

如今答應謝堯收攏魏家,卻不成想,在準備到最後一步時,被銀子憋了腳。

侯門雖比尋常百姓闊綽,但自己琢磨出的計策中,需要的銀兩卻不是個小數目。

“淮陽侯的家當都用來下聘了不成?”江赭故意打趣道。

畢竟那日搬來的玉瓷字畫,以及各種錦綾綢緞,瞧著都不像是落魄侯門能拿出來的東西。

沈澈這才解釋道:“聘禮都是前些年父親早就為我備好的,為了提防我那些貪心的姨娘,一直都被鎖在府中的庫房裏,但沈府如今不同於別處侯府,只靠俸祿過活,到底不如兵權在握時那般闊綽,不過姌姌放心,這些銀兩不日便會還你。”

江赭本是句玩笑話,沒想到沈澈居然真的耐心向他解釋,聽著他口中侯府如今的情形,好笑的同時又有些心酸,於是果斷大包大攬道:“侯爺要多少盡管提,姌姌別的沒有,就是錢多。”

“二百金。”沈澈答。

“二百……金?!”江赭也有些詫異了。

如今褚國百姓,普通商販一年的收入滿打滿算最多二十兩白銀,而沈澈張口就是二百金,那就是兩千兩銀子,相當於普通百姓不吃不喝,一百年才能賺到的銀錢。

“是不是有些難為姌姌了?”沈澈停下手中勾畫的眉黛,突然有些後悔。

江赭瞧他一臉真摯,心想著男子總是面子比天大,若是就這麽將錢給了他,定要讓他在心裏生出堂堂侯門還不如商賈之家的卑怯。

於是眸光一轉,故作算計道:“倒也不是拿不出……但看在我們將來是夫妻的關系上,三分利降你一分,兩分利,侯爺覺得可好?”

沈澈眨了眨眼,心想這丫頭竟然趁機揩油水,本以為此事會讓她覺得嫁了個徒有虛名的落魄侯門,自己心裏覺得虧欠,如此一來,反而莫名好受了一些。

少年的眸色中果然有了幾分疏解,道:“看在你要嫁我的份上,無需讓利,三分就三分。”

“成交。”江赭果斷道。

遂轉頭看向鏡中的自己,卻被那兩抹柔長細膩的遠山黛驚艷道:“侯爺這筆力果然比我強,有此雙眉,確實要財運雙收了。”

“我看你這丫頭是見錢眼開。”沈澈見對方滿意,也半起身湊到鏡前觀摩,卻不忘插科打諢。

“人都快是你的了,懷川還在乎這點錢嗎?”

鏡中的江赭突然朝他看來。

沈澈微微楞神,銅鏡中的她,那抹遠山隱霧般朦朧的笑意裏,與以往假意配合他的笑很不一樣。

這一次,他的姌姌,是真的歡喜t。

“自然不在乎,等成婚後,整個淮陽侯府都是你的,”他俯在她耳邊,帶了些侵略道:“但你,必須是我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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